第八十章 诏狱之三(6k)
贾谧,别说自己现在身陷囹圄,就算自己现在出了狱,他拿什么跟皇后的亲侄子斗?就算万一中的万一,他成功杀了贾谧,他能逃脱吗?他不可能逃脱,安乐公府全家上下所有人的性命,都要为之陪葬。
故而他也开始责怪自己,反思自己,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呢?难道自己犯了什么可不饶恕的错误,这才走到一个死局中的吗?
是因为他不愿意向贾谧低头求饶吗?是他没有主动做一条平阳贾氏的狗吗?
可先不说贾谧和贾后如此喜怒无常,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主君。就算投靠了他们不被为难,难道不会在做下累累罪行后,与他们一起下地狱吗?
又或者一开始就装聋作哑,在官场上彻底当一个隐形人?可他又为什么要出仕呢?莫非是要说,什么都不做才是自己一生的宿命?
刘羡在这里感到了空前的讽刺,他发现无论自己怎么选,都和母亲与老师们的教导违背了。他的人生仅仅因为一个人的存在,形成了一个不可逾越的深渊。
他开始想,或许自己真的错了呢?做人就应该两面三刀,就应该忘恩负义,就应该不顾一切地去攫取权力,把所有人都当做玩物,最后成为一架冰冷的政治机器。
高祖刘邦能够获得天下,真的是靠约法三章,而不是著名的狡兔死、走狗烹吗?光武帝刘秀,不就是一个纵兵屠杀、放任劫掠的伪君子吗?自己的曾祖刘备,不也是偷袭了刘璋才获得基业吗?
自己总说得民心者得天下,可曹操屠遍九州,不还自夸是拯救了汉室,捍卫了天下和平吗?司马懿当了乱臣贼子,最后不也是他们家一统三国吗?
虽然自己平时在和陆机辩论时,总是喜欢嘲笑,很多昏君乱政,处理不了政务,就喜欢解决提出问题的人。可事实不就是如此吗?
杀人就是最好的,最有效率的解决办法。曹操不就亲自证明了,有些事,不是杀人解决不了问题,根本是杀的人还不够多,还不够快。
或许这世界本来就是冷血无情的。老子不是说了,天道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杀人是手段,救人也是手段,可杀人本就是比救人方便得多的手段,所以贾谧眼下才能这么有恃无恐。
这么想着的时候,刘羡胸中的愤恨已经几乎要完全酝酿出另一个人格,不如此去想,他就无法开脱自己,无法坦然地去杀死贾谧送来的每一个人。
可也因为他这种思想与气质的变化,他的气质渐渐形同枯槁,不再有入狱前的骄傲与沉着,即使来探监的江统发现了什么不对,但刘羡对于夜晚发生的事情,终究是羞于启齿,于是什么也没说。
这天,大概是李肇死后的第十日夜晚,和往常一样,两个狱卒又扔进来一个人。刘羡已经不想再和这些人多说什么,他握紧了当日李肇藏在绷带里的匕首,打算等狱卒一走,他就把这个人了结。不要再有什么瓜葛,犹豫和温情,只会让自己产生徒劳的悲伤。
但等他定睛向今日的狱友看去,不由一愣,竟然是一个身高四尺的女童,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,而刘羡靠近的时候,她缩在阴暗的角落里,毫无反应。
这是谁的家眷?刘羡闪过一个念头,便不再思考。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做一些无用功,早日结束对方的痛苦,也是早点结束自己的痛苦。
他这么想着,缓步向前走,没有发出脚步声,可离奇的是,这个小姑娘竟然一动也不动,她不害怕吗?她又遭受了什么样的虐待?
这么想着,刘羡高举的手又渐渐放下了,他开始沉默地注视。
在这个时候,小女孩出声道:“您好,有人在吗?”
什么意思?诏狱中虽然昏暗,但还是有些许烛火的,不至于连人影都看不见啊?刘羡吃了一惊,他不禁出声问道:“你看不见吗?”
小女孩终于动了,她两只手胡乱地在身旁的墙壁上摸索着,仿佛犯下了什么错似的,很害羞地说道:“对不起,前些天,有人拿烟熏我的眼睛,然后我就一直哭,眼泪流着流着,就不知道怎么回事,就看不见了。他们说是我忍不住痛,哭瞎的。”
刘羡听了后,一时默然无语,良久后,他问道:“你是谁家的孩子?叫什么名字?”
小女孩说:“我叫李络华,我阿父叫李肇,是朝中的积弩将军哩!”
竟然是李肇的女儿!刘羡眼前立刻浮现了李肇浑身溃烂的惨状,贾谧竟然连他的女儿也不放过吗?刘羡感到自己的神经跳了一下,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。
但他沉默的时候,李络华却有些慌张,她还没有习惯目盲的日子,四处伸手说:“您还在吗?”
“在。”
“您有见过我阿父吗?”
“我见过,他是我的同僚,也是我的好友。”刘羡狠了狠心,径直道,“但他已经死了。”
“啊?那您就是安乐公世子吗?”络华的语调出人预料的平静。
“是,我就是刘羡。”
诏狱陷入到骇人的沉默里,刘羡已经做好了这个小女孩发疯的准备,在这样一个世界,没有人会不发疯,他自己也在发疯的边缘了,他现在只需要一个发疯的理由。
不料络华的肚子却发出咕隆隆的叫声,听得出来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