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五十五章 文安驿
参将艾穆站在文安驿驿城上,满是老茧的手抚过年久失修的城垛。 十年前,他以家丁身份跟随父亲,在定边营中学习军务。 那时他曾住过文安驿。 他记得这里山道口尤其繁华,十里八乡的百姓聚集开起市集,街道上房屋鳞次栉比,都修成平顶的窑洞模样,下雨能聚水、不下雨种粮。 鞋靴铺子和客店中间夹着家典衣铺,人们喜新不爱旧,年前做了新衣裳,穿到年尾典掉用钱换新的。 有军户余丁每日表演相扑赚赏钱,挑鸡卖果的小贩围在一旁,还有个发巾盖不住秃顶的画师坐在文安驿河边上画美人,一张美人图要换一斤牛肉。 绿植攀上墙砖,修在山顶的驿城郁郁葱葱,城里有座魁星楼,他还去拜过。 现在想来着实好笑,米脂艾家他们这支,三代出将,恐怕用不着魁星保佑。 文安驿的宽阔景象、繁华模样,还都历历在目。 十年弹指一挥间,老父亲积劳成疾卒于定边营官署之中,他也继承遗志以参将之职为大明戍边。 一切昨日记忆,仿佛都成幻象。 铺棚不见踪影,城西村庄屋宅没了梁柱,坍塌破败。 覆在城上的爬山虎不知旱死还是被吃掉,也都干干净净,老城砖带着土的颜色,不远处的文安驿河,也即将干涸。 文安驿没人了。 但没人的不止文安驿。 身后传来铠甲碰撞声打断艾穆的沉思,回过头,是披棉甲抱铁盔的青年按剑而来。 青年上前单膝跪倒道:“将军,那俘虏说,去年曹操挥手间就能召集数千人,今年走遍各处只募到千余流民,管中窥豹,延安府贼势已衰。” 青年叫艾怀光,是艾穆的长子。 除了艾怀光,艾穆还有怀襄、怀英、怀乾、怀元四个儿子,都像他年轻时一样在军中效力。 “怀光起来吧。” 艾穆轻轻应了一声,让儿子起身,这才道:“总督要招抚群贼,那个俘虏是曹操的舅舅,能去劝降么?” “能是能,可父……将军,卑职担心他只是嘴上应下,若叫他走了,见着曹操准是又随同流亡。” “那就让他流。” 艾穆说得斩钉截铁:“总督招抚定计没错,延川延长,都是户不过千余、口不过两万之小县,如此小县有百人做贼,知县就该被拉去杀头,如今何止千人从贼?” 他挥手让儿子看向视野之内的荒山秃岭:“怀光,这条河因文安驿得名,河流两岸是群山之中少有富裕地方,如今都没有人了。” “还不是贼闹得,米脂的后生,孩儿习武时雇的艾师傅,他娃去年进山落草,我听人说,以前给念槐叔家当长工拦羊那个姓李的,今年还不起钱把典史杀了。” 艾穆摇摇头:“你看这天时,他怎么可能还得起。” 艾怀光看看外面的山,又看看父亲,小声嘀咕道:“就那点钱,念槐叔为啥非让他还呢?明知是还不上,为啥还要把钱借他?” “能咋办?” 艾穆反问一句,换来儿子长久沉默,他道:“你不借,他去年就走投无路去从贼,从贼还恨上你,第一个来找你麻烦。” “天行大旱,你借了他还不上,你不要谁都来找你借,不借谁都要从贼来找你麻烦,只能挑一个,搁在县衙大办,让所有人看着不敢来借。” 艾穆摇摇头,面上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悲:“挑了个命硬了。” 他心说:米脂一千六百户,姓艾的就四百多户,几千人同宗的都帮不完。 该帮的能帮的早帮了。 不该不欠的也帮过了。 只是世道如此,老天爷下了旨,剩下就看谁命硬。 心里想着这些,艾穆便想起躺在山谷里的那些贼人尸首。 他说:“派去割首级的那个队伍?” “前哨左司第六队,管队叫马茂官。”艾怀光道:“关中兵久未不历战阵,割首,想来不如定边营利索。” 突然,艾穆的余光看见东边官道跑回数骑,都是塘兵装扮,似乎有人背上插着箭矢。 山间高地三支火箭尖啸而飞。 这是哨兵看见大队敌军的征兆。 被派去河边打水的军士,先提着水桶挂着披膊往回跑,随后跑过一段,不知看见山那边什么,干脆连水桶都丢了。 他眯起眼睛,皱眉对长子道:“怀光,去烽火台示警,派塘骑出驿城,通知火烧沟和对岸梁家河宿营的前哨后哨……” 东边官道,传来骡马嘶鸣之音。 一名哨骑刚跑进艾穆的视野